回顾 | 在中国边地,如何做一个“新机构”?(二)

“白山之春:何以谓新” 2024 论坛 ©NAAA

什么是一个好的机构?什么是一个新的机构?在边陲地区如何做好一个机构?这是我们在今年4月发起的“白山之春:何以谓新”论坛中提出的问题。本篇是我们对两位未能到现场参与的对话者的补充整理,以下是他们继回顾 | 在中国边地,如何做一个“新机构”?(一)之后,关于这些问题的延续探讨。

整理与编辑:陈颖
孙莉,A4美术馆馆长

考虑到中国当代艺术整体发展的时间周期尚且还比较短,从更广阔的结构视角来看,东北地区的当代生态系统在当代艺术的发展中就不仅仅是一个边缘地域的概念,还应该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文化和历史意义,也还有很大的成长和发展空间。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东北地区,包括长白山在内的自然地标,与周边的边境地区以及北方的地缘政治都有着紧密的历史联系,也展现出了强烈的文化历史纠葛。

在新中国的发展阶段,东北地区也起到了重要的工业支撑作用,而这些年,东北地区所面临的问题也同样有目共睹,尤其是在产业结构上的失衡,以及与南方在经济发展上日益明显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仅是产业结构问题的直接结果,更深层次地,它反映了文化本身的克制,以及东北地区相对于南方更加强调的社会关系网络系统在生存状态上的影响。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社会结构和经济发展的独特特征。

无论是在历史文献还是现实情境中,这一地区都为当代艺术的发展线索增添了复杂性和深度,无论是回顾历史还是审视现状,问题存在的本身就为当代艺术的讨论提供了对话空间,而作为扎根于此的文献库,宏观的视角更有助于超越局部的局限,更全面地理解东北文化在当代艺术中的角色和价值。

我观察到,许多出生于东北的艺术家对于自己所在城市和故乡的历史与现状之间的张力和差异,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们的实践不仅是对个人身份和根源的探索,也是对现实的回应、思考和寻求对话的方式。通过艺术家的视角,我们也得以一窥艺术与在地复杂的文化社会现实之间对话的可能性。

对于东北籍的艺术家而言,地缘和历史背景带来了独特的信息,但东北地区对自身文化和地理特征的挖掘,在当代艺术创作中可能并不总是那么直接,而文化之间的关联度以及直接的社会问题讨论,对艺术家们的冲击力和吸引力可能更为强烈。在今天,生存状态与文化冲突所引发的社会结构问题,在北方地区尤为突出,北方更倚重于社会关系的构建,相比之下,商业结构的发展推动则显得相对滞后,尤其是与经济更为发达的南方地区相比。这样的现状极大地触动了艺术家们的创作机制,但艺术家们的选择并不局限于此。

A4美术馆曾为何翔宇和梁琛这两位东北籍艺术家举办过双个展。他们的作品紧密联系着他们生活的城市丹东。丹东与鸭绿江对岸的朝鲜关系密切,涉及诸多关于边境问题、身份认同、以及两岸社会联系的议题,这些在他们的艺术创作中得到了直观而深刻的体现。调研和作品沉淀是一个穿越时空和地质研究的过程,艺术家通过系统性的工作方法,将个人的情感和思考外延至更广泛的时间和空间中,触及更普遍的社会和文化议题,为我们提供一种理解和探讨当代问题的新途径,有助于我们从更广阔的视角审视和思考我们所生活的世界。

而我们将从东北延伸出的当代性问题带入成都的讨论场域,这不仅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本土性的问题与文化内容并不局限于其原地价值,它们能够在更广阔的语境中激发对话和交流,我们需要从不同的视角和对话关系中获得更清晰的认识。通过跨地域的对话,我们不仅拥有在地的实践经验,还能借助外来视角,从而建立起一种更为客观的认知方式。这种方式有助于我们摆脱个人经验的局限,以更加中立的视角审视当前所处的时空状态。

去年,A4美术馆对驻留项目进行了调整,参与驻留项目的艺术家的比例减少到了一半,同时向戏剧、音乐、诗歌、环保、科技等不同领域的创作者开放驻留机会,以综合性驻留来促进不同领域创作者之间的化学效应,增加地方叙事的延展度。在我看来,驻留项目应该打开对话空间,也应该融入国际驻留的大生态系统中,避免局限于狭小的地域性范畴。对于艺术家而言,创作的基点是具体的,但是讨论和对话如果受到过多的限定,就压缩了自身的发展空间。因此,不要画地为牢,而要将问题放在更加开阔的视野里去,打破地缘进行多渠道对话。

驻留的核心价值在于促进发现、对话以及拓展新的视野,而作为立足于东北亚的文献库和驻留空间,应该在地方联系基础上,追求更大的多元性。长白山在地理空间上有非常迷人的吸引力,外来的创作者们,如果可以带着自身的经验和视角和本地文化空间、在地化内容产生碰撞,就不会仅仅将自己的作品简单地放置于一个新的空间,而是深入地与在地环境进行对话和互动,从不同的视野和角度看到新问题、新可能和新面貌,这对当地特别具有价值。

而作为主办方,我们必须有清晰的定位和目标,以提供清晰、有序的研究线索和方向。A4的驻留项目每年都有主题限定,对于驻留的艺术家,我们要求他们的作品和研究必须与当地机构、空间、社区或个人产生实质性的互动和联系。而在明确的主题限定和条件下,艺术家也可以更好地评估自己的创作方向是否与项目的目标和需求相匹配,通过对项目涉及的问题进行系统化的归纳和梳理,就能确保驻留项目的整体效果和影响力。

对于在地机构来说,特别对于美术馆而言,文献工作是一个重要的机构职责。对于A4美术馆而言,文献中心沿着不同的研究线索同时开展工作,不仅持续整理和研究西南地区的在地艺术家个案,而且在社会性参与这一方向上,也逐渐发展出明确的研究路径。A4美术馆的工作方法是从单一的线索出发,然后逐步扩展。首先确定研究的线索,这是我们的经验所在。在这些线索的基础上,我们进一步设立个案研究,探讨艺术群落和创作媒介,根据不同的体系进行文献的整理、研究、收藏以及举办讲座和展览,构成完整的文献工作体系。

作为文献库,尽管各地的地缘特性不同,面对的研究对象有所区别,但建立工作方法的基本原则是相通的。在结构设置上,建议首先确立清晰的研究线索,然后在这些线索的基础上,进一步涉及相关的艺术家、学者和研究者。确立框架是首要步骤,它决定了如何选择、邀约、呈现和积累研究成果。在项目的前期探讨中,在方向和线索的指导下,能够确保文献工作的目标和结构明确,同时也能保持开放性和灵活性,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研究需求和趋势。

A4美术馆以成都的土壤为根基,已经外延出了非常多的可能性,但在任何时期,我们的目标都并不是追求标新立异,而是追求扎根于本土的现实、文化与历史之中,只有下沉下去,与周边环境建立起紧密的联系,才不容易被取代,以至于仅仅成为某一特定时期的流行产物。因此,在任何时候,我们要做的不是“新”,而是“深”。

刘兆武,吉林艺术学院美术学院院长、教授

东北亚这一地理概念,在国际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中经常被提及。中国东北三省四市、东京、首尔、平壤、俄罗斯远东等城市和地区构成了这一地缘经济贸易和文化交流的整体框架。围绕经济发展和文化交流方面中俄、中日、中朝、中韩等国际往来活动十分频繁。长春作为这一区域地理交通方面的中心城市获得了大量的发展机遇。但随着近一些年来国际形势的不断变化,原本围绕东北亚地缘关系的发展优势并没有彰显出来,这也是国际大环境和大形势的一个基本反射。

如果将东北视为中国当代艺术乃至整个东北亚艺术的一个重要板块,创建一个专门的东北亚艺术文献库十分必要。东北地区的历史渊源、周边地区的各个方面往来既是机遇也有风险,我们需要深入地理解区域内部的复杂性以及动态变化,才能更好地把握和利用东北亚地缘概念所蕴含的潜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一个专注于东北亚当代艺术文献工作的机构,其独特性应当如何体现,以及如何在东北亚地区独有的生态和历史逻辑中开展工作,值得深度思考。

长白山是东北地区的代表性符号,它既是一个地理标识,又是一种区域性的精神文化象征。历史上围绕长白山这个符号标志在东北亚地区存在大量的历史问题。例如,朝鲜半岛民族溯源问题,远东各国边界问题等。因此东北亚区域的发展面对着复杂的国际关系问题,各方面在认识和理解上都需要保持合作与对话的态度才会为该区域健康发展起到促进作用。

另外长白山腹地和发端于此的几条重要的河流形成的长白山脉、东北平原、大小兴安岭等区块文明是中华民族历史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历史上对周边政权和民族文明产生重要影响。在朝鲜和韩国,长白山被视为神山。历史上该地区在政治、文化上都是十分复杂和敏感的区域,形成了一个相对比较神秘的身份,这也为东北亚地区的文化和历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独特的视角。

清末在日俄殖民侵略的影响下,东北地区被强行地拉上了的现代工业化发展的道路上来。东北重要矿产和自然资源被大量掠夺,特别是伪满洲国的建立,使东北成为二战时期日本全面侵华的后援保障之地。新中国成立之后,东北地区担负起中国工业发展和经济建设的重要资源输出责任,造就了共和国长子的历史身份,这些区域居民十分重视子女教育和文化普及工作,教育普及率也相对较高。尽管在改革开放后国家经济转型,东北逐渐从历史舞台上淡出,老工业基地发展逐渐衰落,与南方沿海发达城市相比,东北在GDP等经济指标上明显落后的情况下,当地家庭对教育的投入和家庭收入比例仍然十分惊人。几乎每个家庭都将会全部精力和有限的资金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中。正是由于东北地区居民早期的现代性启蒙意识和对教育的巨大投入,使得这个地区在文化艺术方面拥有巨大的潜力。

但反观东北当代艺术的萌芽和发展,为什么却像一块荒地一样?实际上,中国当代艺术是伴随着改革开放逐渐出现的,七八十年代开始的大部分艺术组织和重要的当代艺术事件都发生在南方,这与南方经济的崛起有关,外来文化形态和艺术方法的引入,在南方地区尤为迅速,相较之下,东北的艺术界则显得相对落后和保守。改革开放以后,全社会的时代性热点包括经济迅速增长、东西方文化的开放性融合等主要因素都不在东北,关键的时期错过了,事件发生的机遇也就错过了。而东北两所重要的艺术院校,鲁迅美术学院和吉林艺术学院都是延安鲁艺的血脉延续,有着较为传统和严谨的学院美术教育体系。在东北直到2000年左右,人们才开始重视并逐渐参与当代艺术的发声和发展。

东北艺术家的出走,首先是因为在特定的时间和条件下,当代艺术发展需要一种群居状态,在当代艺术力量相对薄弱的地区,散居的艺术家恐怕很难生存,需要到当代艺术发展比较好的地方去群居,抱团取暖。由于艺术家个体原因,离开本土去追求理想的生活和表达方式,这在过去是常见的现象,到了今天,这种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在当年信息和媒体十分不发达,我们经常要开车到北京,以日行千里的奔走方式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和参与的机遇。而今天,现代化的互媒工具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必须的在场性,身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即时交换意见和形成艺术相互之间的影响,所以我们看到在西北、西南、东北或者珠三角也好,很多艺术家都回望或者安于地方,这是全球化时代讯息发达的必然结果。

在当代,人们逐渐领悟到,当代艺术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形态,它不仅是一种文化现象,更是一种行为方式。艺术的存在形式和创作方法经历了观念的转变后,当代艺术不再局限于作品的呈现或结果的沉淀,它已经融入生活,成为一种参与生活、与世界对话的手段。为了适应这种变化,教育观念也需要更新。吉林艺术学院基于长春的地方性,与过去人们崇尚精英教育,将艺术理解为传统的视觉不同,随着对艺术的宽泛性理解,我们也开始意识到传统的架上和室内塑造经典的教学模式和体系已经与社会脱节,逐渐开始倡导当代艺术如何成为一种理念,如何成为一种我们对于世界认知的思考路径,鼓励学生理解当代艺术与个人、与周围环境的联系,以及如何与社会进行对话。

在东北,当代艺术的发展依然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尽管这一地区的当代艺术普及度和公众认知度尚显不足,但正是这种薄弱的基础孕育着无限的可能。东北地区作为历史上计划经济影响深远的地方,依然保留着许多传统的体制内生活方式和观念,信奉自由经济或者市场经济的人群相对比较少,高知分子和专业技术人员也一直在流失,人口资源、经济资源、社会活跃度可能都是当代艺术发展的困难所在,但同时也存在着许多未被充分探讨的话题和问题意识。

因此,谈“新”,要看基于怎样的背景。以吉林省为例,目前为止公共艺术设施和大型场馆还十分缺乏,一部分在地私人美术馆也局限于艺术经济的思考,很难专注于当代艺术的社会性和学术性的探讨。所以作为基于东北亚的当代艺术文献库,“新”就来源于很多问题从未被研究。

东北性是存在的,区域性的文化特点与其城市特征、地方文化特质和人文形态都有直接的关联。从东北亚文献库的角度来看,东北区域的历史文脉和当代艺术基因性的历史考证,都是我们眼下需要去梳理的工作,每一个重要的时间、事件、节点,都是东北亚地区文化发声和发展的背景,也是很重要的历史资料,其次,挖掘和梳理曾经到在东北亚区域走出去的,或者正在产生关联的在地艺术家相应的行动和工作内容,这些都是我们的工作基础。

东北的经济问题、人口问题、传统体制改革问题都值得去研究,像西方工业文明从1.0、2.0到3.0的更新换代中,一定会出现城市的衰落和城市的兴起,这是全球化历史进程导致的必然结果。基于现在的互联网时代和AI时代,东北依然沉寂,这是宏观经济转型和社会结构变化的问题,但东北地区依然是重要的大后方,起着稳定性的作用。从以前的工业基地,到现在的农业保障,无论从经济角度,还是当代艺术的角度,都存在不可或缺的研究价值,这就是东北亚当代艺术文献库的可能性。

长期以来,东北地区一直处于生态资源和工业资源输出的状态,不断被消耗甚至逐渐被掏空。这种情况不仅体现在经济领域,同样也反映在思想观念和问题意识的更新上。东北地区迫切需要新的输入,这不仅仅是指海量资金的投入,更重要的是新思想、新观念和新问题意识的引入。

那么,如何进行在地性的挖掘,如何重新表述地方文化和价值,对于当代东北而言,显得尤为重要。在地性挖掘意味着深入探索和理解东北地区的传统和现实,重新表述地方文化和价值,这不仅是一种新的可能性,更是一种迫切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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