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募｜长白之春2026：北方的观念

对我们而言，道德的对等物就是向北方前进。

瓦尔特·麦克莱恩(Walter McClean)。引自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北方的观念》(The Idea of North)

一九六七年，格伦·古尔德在加拿大广播公司电台播出了他的“对位广播节目”《北方的观念》，这是他第一次前往加拿大的亚北极地区，对曾在那片广袤、苦寒的北方土地上工作和旅行的人们进行采访，并使用巴赫式的对位法进行录音剪辑实验的结果。古尔德所谓的“北方”，并非指一个人或一个国家所处位置的相对北方，而是指地球的绝对北方，即北半球的高纬度地区，属于地理学上的“网格北”(Grid North)。¹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北方，冷酷的自然就像强大的敌人，而进取的人类则如同发起一场战争。漫天飞舞的风雪，驶向荒远冻土的列车，低微渺小的人类身影，为古尔德提供了思辨孤独的处境象征。他的采访是一次声音写作的实验，在哲学和文化的层面上生成了他的“北方的观念”。

“长白之春”是由东北亚艺术文献库发起的系列驻地研究项目，其研究区域范围为东北亚，2026年将举古尔德的“北方的观念”为题。东北亚的地理范围，包括俄罗斯东西伯利亚的东南部和远东地区的北部、沿海州、库页岛；蒙古人民共和国东部；中国内蒙古的东北部，华北的东北部，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这大致接近日本人类学家鳥居龍藏在1924年提出的东北亚概念和美国历史学家Robert Kerner在1932为东北亚划定的范围。² 如果以寒冷的气候特点来说，东北亚也可视作广义的高纬度北方的一部分。

高纬度北方包括美国北部，加拿大全境，欧洲全境，亚洲北部；最北是北极圈，包括美国、加拿大、丹麦、冰岛、挪威、瑞典、芬兰、俄罗斯八个国家位于北纬66°线以上的领土。北极圈内七月平均气温在10°C以下，属于寒带气候；北极圈外至北纬38°线之间则属于亚寒带、寒温带和中温带气候，冬季最冷气温均在0°C以下。这种普遍寒冷的自然条件加上人口的迁移扩散，导致了这一广阔地域里出现了相似的文化。

据研究，古代古西伯利亚人(Ancient Paleo-Siberians)的DNA与美洲原住民高度相似，后者约三分之二的祖先可追溯至这一群体。³ 这证实了目前分布在阿拉斯加、加拿大北部、格陵兰岛、冰岛的因纽特人(Inuit)可能来自西伯利亚的猜测，他们的祖先大约在更新世末期（一万多年前）越过白令海峡的浅海陆桥进入美洲，再向东流播。据说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的萨米人(Sámi)也来自西伯利亚。⁴ 这两个在北极原住民中人口排名分列第一、第二的族群都遗传了蒙古人种的特征，并和西伯利亚、俄罗斯远东地区、库页岛、日本北海道、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上的原住民共享了相似的“万物有灵论”(Animism)信仰。在这些高纬度地区，原住民们有各种各样的萨满教实践，尽管仪轨和路径存在差别，但都属于一种沟通和应对寒冷、强大、神秘的自然力量的方式。

而在东北亚内部，虽然不同族群的语言互不相通，但存在相似的语法结构。十七世纪初的通古斯语、蒙古语、突厥语，都有数量众多的词缀和助词来粘合每个词在句子中的位置，被共同归入阿尔泰语系。⁵ 在更早之前，日本和朝鲜都使用汉文作为书写文字，在九世纪诞生的日本假名是从汉字的草书和楷书演变而来的；在十五世纪诞生的朝鲜谚文，受到了蒙古八思巴字的启发，并在很长时间内与汉字混用。这些语言和文字都是此区域内的人口在历史的长时段内“交染”(contaminated)的结果。

这些共同点为当下时代一种可能是全新的、跨国族的北方文化生态的生成提供了历史的基因。不同于以新自由主义经济发展为准绳的“全球北方/全球南方”概念，我们希望探索的是一种区域文化集合体(assemblage)的可能性。在使用“交染”来描述不同物种的互动关系后，人类学家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曾进一步用“集合体”的概念来取代人类中心主义的“群落”(community)，来强调“结局开放性的聚集”(open-ended gatherings)、“无意向的协调”(unintentional coordination)和“复调的并置”(polyphonic juxtaposition)。⁶ 这种具有生态学特点的“集合体”，正是我们期待的全球高纬度北方的智识交流和文化生成。它是自发的、有机的、内部的，而不是从外部把这一区域“他者化”(othering)而进行的猎奇和凝视，更不是对它的浪漫化和标签化。

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涌现出象征主义、印象主义、自然主义、颓废主义和新浪漫主义的文学艺术浪潮，它曾被贴上“北方主义”(Borealism)的标签，此词源自希腊神话中北风之神波瑞阿斯(Boreas, Βορέας)之名。就像爱德华·赛义德所批判的“东方主义”对遥远东方的想象一样，它也是站在地中海地区的希腊-罗马(Greco-Roman)中心主义的立场，对北欧地区这一“欧洲内部他者”所施加的异国情调和刻板印象。而在中国的“85新潮”艺术运动中，来自东北地区的“北方艺术群体”根据世界文明“渐趋寒带的内在倾向”，倡议“庄严、宏伟、冷漠、静穆”的“寒带后文化”概念。⁷ 北方是荒凉的、野蛮的、狂暴的、动荡的，还是孤绝的、崇高的、纯粹的、启蒙的？它或者无法被这样定义，而需要更深入更细腻的具身化经验的总结。

 “长白之春”项目以东北亚的标志性山脉长白山为驻地，2026年将欢迎全球各地特别是高纬度地区的艺术家和研究者们前往中国东北地区，一起进行为期十天的研讨、学习、创作，分享、交流各种各样不同的“北方的观念”。此次我们的田野行程主要在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和黑龙江省的部分城市和农村地区，其中包括中国最北的村庄漠河北极村，将关注气候、土壤、与农业的关系，原住民与移民社群的生存空间与自治实验，边境与地缘政治冲突的历史。驻地交流和田野研究的成果将以展览和出版物的形式于随后在纽约的东北亚艺术文献库发布。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我们的田野探索将会逐渐从中国东北拓展到俄罗斯远东地区、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我们期待能像鳥居龍藏一样，通过连续多次的实地访问，来进行东北亚的探索：

五抵朝鲜三满洲，再作清国汗漫游。

非官非商又非僧，到处随地尽淹留。

今夏避暑入威府，一转历览沿海州。

长白山头积朔雪，黑龙江树生凉秋。⁸